過年我與弟弟帶著塔克與哈露去巴里島玩。
塔克聊起了花枝姑的小孩,也就是我堂弟Eddie在美求學的事。Eddie說當時的白人小孩,有事沒事都會欺負東方學生,這事讓他對美國人很不爽,所以Eddie現在拒買美國貨。
花枝姑聞言,不可思議,覺得兒子怎都沒跟他講。塔克很訝異,他說這這…這死美國人。我就跟塔克與哈露說,那換我來說說,我求學的事給您們聽聽吧!保證您們也是目瞪口呆。「真的嗎」?弟弟問,於是我開始侃侃而談,那個下午我們特定到金巴蘭的四季飯店享用午餐,眼前的絕色美景已讓人說不出話來,加上被我塵封許久的回憶,這下更讓大家無言了。
故事是這樣的。關於我求學時的兩段黑暗時期。一個是小五小六,另一段是高一。高一這個,是因直升當時的精誠高中,第一次月考,隨便念念就是全校第八名,這種史無前例的好成績,不是高興,而是更感前途渺茫。我跟塔克說,這怪不得任何人,一來技不如人,二來生不逢時,在三軍的世界,好像再努力,也看不見外界的天有多高、有多大。(我那一屆,應是精誠有史以來素質最差的)。塔克聞後嘆了一聲:「唉,苦了陳榮民老師,對你們用心良苦啊」。
那小學五年級的呢?有人欺負你喔?塔克問。我咳了兩聲,開始我的故事。
我說啊!精采得很呢?你知道,我們老師下午都幾點來嗎?「二點嗎?」弟弟問。我說哪有這樣早,我們老師都嘛三點不露(廣告公司的笑話,不到下午三點見不到人)。那你們都在幹嘛呢?我們啊?你們猜猜看?
「寫習題?」「不對!」。「做勞作?」「不對!」。「睡覺?」「不對」。「到處打鬧嬉戲?」「大部份是,外加調戲女生」。「那是一整個學期都這樣嗎?」「後來好一點了」。「怎麼好的」弟弟又問。「就是我們開始做家庭手工藝啊」「什麼?你說什麼?」弟弟張大嘴問。
喔,是這樣的。我們老師呢?有一天,突然從家裡搬來一個麻布袋,趁著我们寫習題時,他沒事幹的空檔,就做起家庭代工來了。當時每個家裡都很流行的,穿鐵片鈕釦的活兒。寫完功課,交差了事的同學,把作業交給老師時,就會跟老師說:「老師,我幫你做好嗎?」。哪有不好的道理呢?於是大家為了討好老師,就都去領一些回來做,於是你做我做最後就全班一起做。
十三太保此時也由黑轉紅,他們沒幾個在做,全部都成了工頭,負責運貨、催貨,並且最終驗貨。他們會四處盯哨,你只要做完,那怕只弄好一個,也會收走,然後拿去給老師。大家都很不爽,誰不想當面把成品交給老師呢?就這樣喔,大家下課也不去玩了。老師不在,我們就乖乖做家庭代工。我記憶深刻的一幕是,有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,全班的同學,和樂融融地在趕工,老師坐在前面,他也一起跟我們在趕工。那真像是個「二次大戰後的太平日子」。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。老師慈祥地看著每個人,大家都感動地說不出話來,「對!今天,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匹貨,如期趕出;誓死一條心,無比團結」。
做完一麻袋,老師又弄來兩麻袋,做完了兩麻袋,這次乾脆請工廠把這週該完工的麻袋全運來學校。有一次學校防空演習,我們也沒閒著,本該把帽子戴頭上的,大家全都摘下來,男生裝母釦,女生裝子釦,然後我們躲進防空洞,大家又是安安靜靜地加工。老師也是慈祥地看著大家:「啊!你們這些乖孩子,戰爭在即,仍不忘增產報國啊」。
整個學期,老師都對我們好好,習題出得少,也不打人了,十三太保也沒去別班殺人放火,大家都感到戰爭要開打了(美麗島事件爆發)我們唯一的責任就是增產報國,增產報國啊。
「校長都沒在管嗎?」弟又問。「沒有耶,如果有在管,十三太保去外校砍人的事,他也不會看報才知道啊。」
塔克好像沒說什麼?哈露也沒說什麼?我唯一可讓他們放心的是,我在那班級當了二年班長與模範生。老師疼不疼我,我覺得是怕我。我算早熟,老師不爽我,就會用話酸我。那個黑暗的求學時期,我們唯一的真正學習是在下午五點下課放學後,老師開始認真教我們數學,而且只教數學。超齡學習雞兔同籠、植樹問題與水流問題,甚至學代數。每天一小時,但這一小時是要繳學費的,留在學校補習,不補習的人就去掃地。差不多有四五個人家裡沒錢,只好替大家掃地,啊反正也都是成績很差的學生,就真的被派去掃地。班上那時有一個姓尹的副班長,數學超好,但最後一學期突然沒補習,大家都在猜,老師這樣疼他,真會讓他去掃地嗎?事實上,他是真的黑了,真的天天跟著一堆老師認為沒藥救的同學去掃地。(此人最後考上台大)。
那個黑暗時期,我的視力開始退化,教室很黑,我們發起裝電燈的議題,大家決議自掏腰包買日光燈,老師覺得我們真懂事,是群奮發向上的學生。
我對於上課做家庭代工沒意見,真正的黑暗是我在一個到處是小混混的學校,小學生會帶開山刀到學堂來,我之前說的十三太保,並非通通在我們班,而是全校的十五個班級裡,每班或多或少都有一兩個,我們班最多,共三個,其中兩個還是地頭蛇。他們在初中就都入了感化院。
弟問,每個班都這樣嗎?這問題我想了許久,無法回答。那老師都這樣嗎?我一樣想了好久,沒有答案。覺得那些因為功課不好,用竹條打學生的老師,在我印象中,應該是好老師。